许是俗人总是容易被惊鸿一瞥带跑,我见他的时候他才刚过了二十这个门槛,堪堪成为一个成年人。
领路的人和我介绍他时提到了“你别看他年纪小。”
这前缀总用来形容那些很厉害的人,我当时不屑,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罢了,人生才过小半,风风雨雨里经历过的恐怕只有落在头顶的檐下水。
后来我和他提过一嘴这事,当即被他扑在沙发上挨了轻飘飘一拳。
他老干这事儿,闹着玩儿似的粘人。
他骨架比我小点,一圈就容易圈住,也乐得让人贴着,和只小猫小狗似的,一年四季脱不了人的怀抱。
冬天就更加一点,大半夜赤着脚摸进我房间钻我被窝是常有的事,整个人泛着被冷空气浸润的凉,贴上后背能激得人浑身一抖。
他爱捉我手,一点不怕把我吵醒,胡闹又任性,非得要搭着他才行,脑袋毛茸茸地一个劲往我怀里拱,呼吸总是热热地烧在我胸口的地方,像给心里的炉子加了两块炭。
起初我还保留习惯握一下枕头底下藏着的刀,后来就懒得把那点警觉分给他了。
Bernie。
大家都叫他Bernie,而我叫他B。
这称呼只有我叫,像是我的枪一样,跟了我那么许多年于是得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成为这辈子都是只属于我的物件。
他恐怕做不到这一点。
他爱人,爱许许多多人。
但你只能爱他一个,这事不公平,但公平在他面前就是个笑话。
我们偶尔深夜一起饮酒,坐在天台的边沿晃荡着腿,他一手捏着易拉罐一手握着我的手,城市霓虹天上星光全倒映在他一双透亮的眸子里,他见我就笑,取我食指的戒指下来套在自己手指上。
那只狐狸在他手上咧着嘴,嗤笑我到底动心。
总有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往往相对无言,多数时候我在他背后坐着抽烟而他盯着幽蓝的屏幕解着我看不懂的代码。
“你别看他年纪小。”
领路人说得对。
我时常因为见多了他在我面前没正形的模样就忘了他是个正经黑客。
摸爬滚打从污黑的淤泥里扎出一个漏光的口子,草菅人命,不对,且称作生离死别的事见得不比我少。
刨去那部分跳脱顽劣,认真做事的时候他爱喝碳酸饮料,气泡在喉咙炸开,刺痛与冰冷让人清醒。
他抱着杯子嘬吸管,没日没夜被那串六十四位加密或者一百二十八位加密熬得双眼通红。
此时此刻此地是闷热的无尽长夏。
我们窗外是烈日骄阳,里面是被厚重窗帘隔出来的燥热。
破旧空调竭尽全力吱嘎作响地送着风,吵得人头昏脑涨。
异国的尘土洗过街道,他摔了手边的空纸杯骂了句脏话,我就知道可以把子弹压上枪膛。
临行前他问我讨要最后一支烟,我拿他没办法,只好依他。
火柴就最后两根,受了潮很不好划着,他就皱眉,烦躁地捏紧了火柴盒子。
我看他护着那点来之不易的火苗,姣好的面容被吐出的烟雾遮掩少许,眼角眉梢都是被磨砺过的不羁,这才明白过来,匆匆年岁,他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二十岁正好的毛头小子了。
我说你分我一口。
我是想亲他。
这点心思被识破了,于是他伸手拉着我的项链把嘴里的烟都渡进来
我们出门,不问目的地,我只管开车,他只管告诉我方向。
沙尘飞扬,天是焦躁的土黄。
公路被利剑样的阳光烧得滚烫,柏油蒸腾点火,轮胎压过粗砾砂土飞奔向前。
他说困,爬到后座去说要闭会儿眼睛,过了没有十分钟又挣脱开昏沉的梦境醒过来,我猜藤条编制的座椅该硌得他脊背作痛。
他开始装倍镜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次没我什么事。
斜对面出现在视线里的车刮起呛人的尘土,Bernie其他不如我,但他的狙一向很准,说人生在世有一样精通已经不容易了,话里话外就是个惫懒,言行一致地将我尝试教他些别的的心都懒洋洋打发了。
他戴上护目镜摇下车窗,膝盖跪上座椅,眼里盯着的世界多了红点十字标。
我热衷于看他歪着脑袋瞄准的样子,故意颠簸,被他回头骂了一句,马丁靴差点就踹上我的肩膀。
Bernie沉下心来动作稳得要命,偶尔的小插曲——譬如遇到防弹玻璃,也没怎么影响到他,不过是几发子弹的区别。
我看着那车突然失去方向地转了一大弯撞上远处的树,Bernie把身子缩回来咬牙切齿地和我保证下次一定不跟着我跑这种挨千刀的地方。
我知道他一定食言。
所以每回这种时候我都觉得他其实心里有我。
我们只负责取东西,收拾残局自然有别人。
回回如此。
破译,开枪,取货,回家。
佣兵配黑客,真是天底下最恰当的伙伴,我们终究是谁也离不开谁。
下了飞机他又是他,把脱下来的棉袄又一件一件穿上,缩着袖子拉着我的衣角,我就明白了,他一贯最会扮猪吃老虎。
回去的车里他就睡得安稳,攥着安全带半点没气势也半点没防备。
红灯的时候我转过头看他。
车窗外面是热闹的夜晚,霓虹蓝紫交错。
我们在深夜也像是在深海,海面在我们头顶上,我们都是水母。
穿过海水的光虚笼在Bernie脸上,让他生出些魅惑的影子来,他恐怕是人鱼。
不然就是海妖。
否则不至于窥见我的内心,将眉毛,眼睫,鼻尖,嘴唇,脸颊上的痣,每一样都巧妙组合,全长在我心尖上。
魅惑众生,不可自拔。
大厦的钟走过十二点,已经是一个新的早晨了。
是我们在一起搭档的第六年零三个月。
此时此刻此地,冬初。
今年似乎不会下雪。
我切了聒噪的歌,希望他能有一个真的美梦。